拜訪白樂桑老師
試圖參與到文化傳播中間來,尤其是成為搭建在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橋樑上的一粒砂石,是我這愚鈍之人很久便有的想法。我知道這句開場白本身恐怕就存在著有待商榷的地方,尤其是在白老眼中,勢必是缺乏了學術嚴謹。因為什麼是文化,什麼是東西方,又如何看待傳播都是有待與細化的概念。過於籠統則勢必流於形式。可是這個想法起碼是我一度即便幼稚但是不乏真誠的願景。權且放在這裡,在以下的文字中間,諸君自是可以明白為什麼我認為白老會執微詞。另外也請白老允許我在未來的學習中間逐漸訂正。
總之正是因為有想參與到這個文化的大旗下面來的想法,促使我在去年上半年開始了解如何獲取在法國的教師資格這件事,當然我所指的是在公立院校範疇之內。因為相對來講在私立框架下從事對外漢語教學起碼是可以在資質方面相對寬鬆許多的。問題在於首先在法國的私立漢教多半在針對於起碼父母中間有一位華人,或者直接就是華裔的二代甚至是三代移民。這個趨勢也是有著歷史跟經濟背景的。無論是華人對漢教的重視程度,還是相對來說的肯在這個方向上投資的決心都是相對佔了上風的。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這份對漢語學習的重視程度跟對文化的在乎程度不可混為一談。我想很多將孩子送到漢語教學的平台上來的初衷要麼是經濟原因,要麼是因為經濟原因的實際考量,再不然是因為華人社團的內卷大趨勢造成的。總之在得知參加擇優錄取的教師資格考試需有研二文憑時,不禁再次慨嘆自己當初因為各種主觀跟客觀原因而荒廢的語言科學的DEA文憑。也正因如此,再次跌落進了象牙塔裡面。開始了人生第三次的高等教育學習。
第一次走進高等學府是一九九五年,意氣風發,所有的青蔥歲月都寫在臉上,化成天不怕地不怕的無知無畏,也覺得時間不是用來揮霍的又是什麼。在那個幾乎沒有什麼生活壓力的時段,幾乎全部的精力都揮灑給了玩樂,將荒於嬉淋漓盡致的體現了。仰仗這自己的小聰明跟外語學習能力的突出,三年光陰一轉眼就變成身後遠去的回憶。現在回想起來格外慨嘆那個殘酷的高考制度下,一旦升入高等學府就會有一種報復性的過激玩樂反應。儼然試圖將初升高跟高升大的六年沒能盡興的享受生活一口氣翻盤。其實反而再次讓高等教育的時間段,尤為寶貴的幾年光陰付諸東流。當然我的這個想法僅適用於我個人或者當時我身邊的多數人,也決然不是所有人,還好不是所有人都跟那時的我一樣不務正業。現在想起來尤其後悔的就是沒能將那個時段的第二外語日語好好的學習,浪費了寶貴的資源跟時間。六十分萬歲,六十一分浪費被詮釋的酣暢。
第二次開始學習則是在來法國之後的第三年。千禧年來到法國之後,因為有過工作跟獨立生活的經驗,開始懂得長安米貴居之不易,緊鑼密鼓的學習了兩年法語後便報名註冊了公立的索邦專科,開始學習中英法三門語言的相互翻譯。畢竟也只學習了兩年法語,所以相對還是明顯感受到了壓力,還好憑藉著努力跟那麼一丟丟的語言學習天賦,再一次一科未掛的相繼完成了專科跟本科的學業。當時的第一個小挫折就是自不量力的試圖考取巴黎高翻的失敗,回頭想一想就自己當時的實力,如果可以被錄取才是咄咄怪事。大五的時候師承法語區的法語術語學專家Depecker先生。值得稱道的是當年四門成績都在十八分以上,得到了不同學科老師的認可。不過也有了後來久久無法忘懷的遺憾,因為沒有交論文而沒有拿到大五的文憑。因為當時的DEA只有兩條出路,分別是科研人員或者是任教人員,而這二者都需要有法籍。等於說就算拿到文憑也還是要為五斗米折腰。而恰好又是在那個時候,一家美企對我拋出了轉換身份,從學生居留過渡到雇員身份的橄欖枝。理想無論多豐滿,在骨感的現實面前都是蒼白的。而且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選擇學成回國發展的。因為無論是自己的文憑法語言研究回國真的不知道可以做什麼,還是家裡面砸鍋賣鐵供我出國的客觀事實都不允許我選擇除了留下來以外的選擇。而如果要留下來,轉換雇用居留則是在那個時間節點上最為上乘的選擇。
雖然後來也選修過部分職業技能類,比如財務什麼的,可是真刀真槍的高等學府到那個時候就算是結束了。直到最近幾年,在商場東奔西走左衝右突了好多年之後,開始有了非常明顯的倦意。尤其是在經歷過個人的一段極為低谷的時間段之後,開始認真的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選擇。思前想後之後,我認為能夠參與到東西方文化傳播中間,通過對漢語的傳授來或多或少的消除雙方的部分偏見,從而讓更多人接受更多的不同,才是我在未來的幾年裡希望從事的事業。也正是如此,我選擇了第三次抬頭挺胸的又一次邁進了象牙塔,成為了ARRAS 對外漢語教學的研一學生。坦白的講,在這個既要兼顧工作,還有家庭責任的年齡,想要完成考試,作業跟報告真的是要施展渾身解數跟洪荒之力。不過也正是在逐漸適應環境,上課學習的過程中間,讓我接觸到了對外漢語教學屆的王牌白樂桑老先生。他對對外漢語教學的貢獻堪稱居功至偉。關於他本人的典籍,學術貢獻或者說經歷我在這裡不一一贅述,大家隨便在任何一個國內外的搜索引擎上敲擊他老人家的名字都會在第一詞條內查詢的到。以下便是我這次有緣有幸得見他老人家,跟他暢聊幾個鐘頭中的紀錄總結。我覺得我接下來的求學之路一定會因為這次相逢而受益匪淺。
首先在得知白老先生他肯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跟我見上一面的時候,我真的是幾乎不敢相信的。在見到白老之前,我也是再三思村如何提出我想要了解的問題,甚至還排列的主次順序,這樣一旦時間過於緊迫也好取捨。為了避免失禮,我提前半個小時到了我們約見的地方,那是法國的一處高等學府,剛一邁進大門邊有了厚重的學術感覺。因為擔心白老會從不同的入口到達,我便盡量在可以兼顧到幾個方向的大廳轉角處踱來踱去的忐忑等待。所有的不安都在見到他老人家的一剎那開始消融。白老先生一開口,完全沒有因為自己的德高望重而拒人千里的感覺。親和的讓人彷彿覺得面前站著的是自己的長輩。白老帶著我穿過正廳,選了一處花園裡的安靜的地方坐了下來。一直到我們暢快的聊了幾個小時後起身告別我才意識到連水都沒為老師準備一口。而且我完全沒有過了幾個小時的感覺,就好像才過了二三十分鐘一樣。可見白老的為人處事是怎樣的平和,他身上的那種大家風範真的是要在多種文化浸淫之後才可以潛移默化的舒展開來。
我向白老請教的第一個問題是,中國人在西方學習外語較之西方人在中國學習漢語孰易孰難?而白老給我的第一個答覆是他對這個問題需要保持“距離“。剛開始我還不是很明白白老的“距離“是什麼,還是說我的問題不經意間涉及到了什麼不該觸及的敏感。白老給我的解答是:“我想先給你講一個故事,曾經有人問我對西餐的看法。我說我不知道西餐是什麼,沒吃過。法餐尚且可以簡單聊上幾句,比如里昂地區的美食,斯特拉斯堡的特色菜餚,甚至是巴黎地區的部分美食等等。再比如義大利餐也可以可圈可點的舉出些個例子來。即便是隔著一個芒什海峽的倫敦也會跟巴黎的早點大相徑庭。唯獨這西餐的解釋,真的是無從開始。“ 白老的一番話讓我們兩個人都不禁失笑。既緩解了氣氛,也同時傳達給了我兩個概念。第一便是學術研究上需要的嚴謹。第二則是關於定義的態度。如果我們滿足於類似於“西方“這樣的一個籠統概念,並且無法給出一個在世界範圍內有實際學術意義的定義的話,那麼在這個命題為出發點的所有討論的實際意義必將收穫甚微。這一點也跟我最近閱讀的很多專家的論調都非常一致,一切討論的大前提勢必是對於論點的概念明確。如果討論研究的雙方在各執一詞的各自為政,那麼豈不是盲人摸象一般令人發笑。白老又給我舉出了關於“雪“這個概念在非洲很多語言中間缺失的例子。外來語是用來填充當地語言文化中的,物質層面或者思想層面的部分空白的。白老也在這個時候再次回到對外漢語教學的軸心上來,帶著我回顧了馬建中先生所著的“馬氏文通“所開啟的最早的相對科學化的漢語語法歷史。而歐洲國家擁有近兩千年的希臘文法,哲學語法基礎。這些基礎決定了對“定義,本質“概念的追求程度不同。而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著對“字“的概念的執著。基於此地西方字母類語言標音或者說表音文字,而中國漢字的表意,標意性都是這兩類語言之間的“距離感“的根本原因。接著白老又通過他跟他的一個華裔教授的一次“交鋒“的例子開始幫我理順了詞本位跟字本位的對立,一元論跟二元論的對立。那是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場國際研討會議上,當白老的故交當眾問及他關於詞本位跟字本位的話題時,他巧妙而且又不失幽默的說他要檢舉那位老先生家裡的一個秘密。那就是對方的書架上既有漢語詞典也有漢語字典。這也正是二元論的關鍵所在,詞固然有它在漢語中間的位置,可是字的概念也是有著相當大特殊性跟實際存在意義的。同時白老也提到了中國的文字學遠早於字母體系的語言。這也造成了很多西方學者跟中國學者關於漢語教學的根本分歧。比如對於很多漢語環境下的中文學習者來說,中國就是中國,這個概念及可以說顯而易見也完全沒有什麼有待商榷的地方。可是西方字母體系母語的漢語學習者的本能反應則是什麼是“中“,什麼又是“國“。基於這個基本反應邏輯,白老為我導入了下一個討論環節,也就是在法國從事漢語教學要注意的地方。首先無論如何,在當前的教育體系下,應試考核還是唯一呈現外語學習者的收穫的方式。那麼如何考核?有何有效的完成考核,並且充分利用好有限的課時。
這時白老還不忘回到我的問題最開始的地方,關於難度這個字眼。同樣的老師,同樣的班機,同樣的教材下,不同的學生仍然會有對不同學科的敏感度。也就是說難易不是科學概念,也不是絕對概念。我們應該注意,尤其是對於施教者而言,第一是受教者的認知特質,為什麼同等條件下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反應。如何針對性面對這些個個案的不同。第二如何降低難度,讓覺得有難度的學生得到緩解。比如從不同的切入點來完成漢語教學,改善教學。關於文化的切入點,對字還是詞的切入導入,甚至是課堂紀律的掌握。很多難點就擺在眼前,教師如何提高教學效率,保障效率,什麼時候需要集中或者什麼時候需要發散。當白老聊到這些非常具體的對外漢語教學的時候,他眼中的光芒讓我感觸良多。這就是一個教育人的激情。即便是退休離開了一線工作,但是那個心中的火苗依然是升騰不息的。白老也再次反覆提醒我,作為文化傳播的一份子,一定要學會保持自己的中立性,清醒的學術態度,盡量客觀地看待各種意識形態問題。我的理解是我們不是不可以有自己的態度跟立場,而是要將之與我們所從事的教育活動有效的分割剝離。雖然絕對的隔絕怕是會過於理想化,因為畢竟沒人能在絕對意義層面保持所謂的客觀態度。而且或多或少我們的言行中間都會有對我們根本意義上的世界觀的傳遞流露。但是如果我們個人的政治立場,世界觀過多干預教學活動,那麼這恐怕就再一次偏離了教育,傳達知識的根本意義所在。正如我在其他文章內曾反覆提及的,我真切希望可以通過每個有機會跟能力傳遞文化的人,通過文化傳播來在最大限度內消除這世界上原本就不稀少的隔閡與拒絕溝通。
法國最早與一九六八年開始在高考中添加中文,當時還尚且沒有筆試項目。作為漢語總督學,白老對在法國甚至歐洲範圍內,在對外漢語教學領域的貢獻居功至偉。是他將一些原本懸浮的漢語教學方向拉回地表。通過比如對漢字門檻的設定將原本難以考核的漢語程度變為可能。這也讓我想到很多生活中的類似情況。有迫切的想法跟良好的願景都是非常積極的態度,可是沒有踏踏實實的落地能力,跟強有力的執行堅持,所有之前的憧憬就永遠都只能停留在構想階段。這也是我在今後如果有可能從事漢語教學的具體活動的時候要秉持的態度。我們可以為夢想,理想編制任何形式的花環,可是永遠不可以忘記結合實際,設身處地的根據施教環境跟受教對象因地制宜的構建教學法。同時白老還在聽到我的另外一個問題“關於對外漢語教學的主要難度“的時候的分析回答。首先我們需要側重於認知特徵,也就是關於漢教對象的考量,為什麼有的人覺得是難度的地方對於其他人來說相對沒有那麼困難?我想這也就再次回到了針對廣義層面問題的難以回答上面來。尤其是在特別具有針對性的領域,很多廣義層面的問題不是不可以提出,而是要有詳盡的實地考察跟思考才可以給出相對有意義的答案。其次,在默認部分具有共性的難點的存在前提下,如何降低這些難度?比如關於文化教學,漢字,詞彙量,乃至課堂紀律甚至是教師如何激勵鼓舞學生的學習興趣等具體問題。還有如何提高“教學效率“,既要保證效率的存在,又要兼顧發散跟集中的教學方法。說實話,當我們提到“效率“這個字眼的時候,我是有主觀的本能的反感的。因為我還是會有質疑為什麼關於文化的學習,尤其是以語言為切入點的文化學習上面,要提及“效率“這樣的字眼。我認為有些主題是最好要完全剝離效率的考量才好。尤其是在當下的世界範圍的大環境追求效率的前提下。品嚐美食,閱讀思考甚至是談情說愛都被程式化籠罩,進入永恆的追求效率的漩渦裡面。人們普遍變得匆忙,無暇享受生命本身的美好存在,當然也拒絕所有延遲滿足的快感。我們通常都在奔跑中完成生命的每一天。可是拋開這些根本意義上的思考,現實就是現實。一個在初高中甚至是高等教育階段的學習者勢必要將自己有限的時間跟精力有效的分配給所有需要的學科,也就是說大前提就昭示了無論是施教人還是受教人都必須在限定時間內完成預先設計好的學習目標。這也就再次凸顯了白老設計的“漢字門檻“在實際教學中的作用。
此外我還向白老求教了他對於“人工智能“對於漢語教學的影響的看法。白老很中肯而且非常開門見山的坦誠回答說,人工智能的發展並不起源於今天,而且目前仍然存在著很多領域是人工智能有待持續開發完善的部分。比如翻譯領域,人工智能雖然得到了飛躍性的發展,可是介於中法文之間的距離鴻溝,暫時還略顯差強人意。很多文字中間所隱含的美感或者潛台詞一類細微末節還是無法被翻譯出來的。那未來呢?這是時間問題還是技術問題,再或者說是不可逾越的?坦白的說,我本人對這個領域知之甚少,所有言論也只能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一個世紀前的人類恐怕對今天的大多數科技進步都是無法想像的。此外白老還引用了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的名言 la langue est la maison de l'etre。語言學習可以豐富自己,是思維方面的操練,語言是工具,但是不可以只是工具。目前世界上語言存在著逐步單一化的退步。作為一名語言文字工作者,我們應該如何看待並處理語言跟文化的兼容?白老的這段話讓我想到劉慈欣的作品裡面提到的“世界語”的概念。我本人在讀那段的時候既是心有餘悸,也不乏心有戚戚的。語言是一個文化在歲月的砂石中間打磨後呈現的瑰寶。語言是勢必要與時俱進的,可是什麼才是進?進通常是一個褒義概念,即便可以簡單理解為進步,發展。那語言單一化是進步還是退步?是文化被經濟效益鞭撻的體無完膚後的結果?還是大勢所趨的在所難免?我想恐怕這類問題是永遠無法得到讓所有思考的人得到滿意的,簡單的非黑即白的答案的。也是很多最近幾年了有幸請教過的學者共同認同的一個觀點,也就是說重點恐怕已經不完全在於那個幾乎不可能存在的唯一的答案,而是每位嘗試尋求答案的人的思考過程了。
在知道我嘗試投身教育事業這件事上,白老也反覆跟我強調,on enseigne ce que l'on est, 我們教授的就是我們本身所在。我想如果套用一句成語就是言傳身教。我們勢必會在有意無意之間,傳遞我們自己的激情,觀念,所在。施教者如何站在學習者的角度去感受教學體驗。施教者本身的激情勢必就是受教者的學習動力。白老認為,關於老師的選拔,不僅是看我們的學識,學術能力,更需要看本人的個性。我們都一定會存在於某個特定的體制中間,這裡頭勢必有局限也有利於發展的地方,但是最讓教育人感到樂趣所在的應該還是中等教育。這應該既跟知識面有關,也跟接受能力密不可分,同時受教方還保存著相對較高的可塑性。最後白老還有意為我推薦了一些便於我提高的組織機構跟學術依據,等等。
我跟白老的求教前後持續了近五六個小時, 感觸良多。首先是作為一名世界範圍內知名的專家學者,他不僅接受了我這樣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的學生的約見,而且既沒有架子,拒人於千里之外,也沒有高談闊論的說教。與此同時,我們就這樣在一個非常單純的校園環境裡一老一少的交談了一個下午,精神矍鑠的白老完全沒有任何抱怨。興奮過後的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連一瓶水都沒想著給白老準備。我想這樣的學者真的可以配得上純粹這個字眼。此外,白老無論是對於漢教還是文化本身,都有著非常謙虛的態度跟熱烈的激情。我想恐怕這也正是他可以將畢生精力投放其間的原動力所在吧。總之,我覺得我這一場求教下來最大的收穫不光是學術本身,而更多是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文化,以及值得我們用畢生的精力去求學,參與到這漢教之旅中來。
遙拜恩師,受用終身。